在楚莊王重整楚國霸業期間,晉靈公一天天長大了。他有些奢侈,“厚斂以雕墻”,也就是征收重稅用來彩繪宮墻。他還有些荒唐,“從臺上彈人,觀其避丸也”,也就是從高臺上用彈弓射人,看他們驚恐躲避彈丸的樣子。彩繪宮墻、用彈弓射人都是些無聊的事,晉靈公這時候大概是十六七歲的樣子,做這些事很符合他的年紀,更符合他做為君主但卻大權旁落、無所事事的身份。
但晉靈公之所以做這些無聊的事似乎并不僅僅由于他年輕和荒唐,因為他好像是故意做給趙盾看的。“宰夫胹(ér)熊蹯(fán)不熟,殺之,置諸畚(běn),使婦人載以過朝”,意思是說,因為廚師沒把熊掌煮爛,晉靈公便殺死了他,把他的尸體放在簸箕里,讓宮女們抬著從朝堂走過。
《左傳·宣公二年》和《史記·趙世家》都沒說晉靈公讓宮女們把廚師的尸體抬到哪里去,也沒寫為什么要從朝堂經過。按常理推斷,抬出去應該是要埋掉,但這事似乎不該安排宮女去干,而且宮女一般是不能到朝堂去的,抬著尸體經過就更不合規矩,應該沒有哪個宮女敢擅作這樣的主張,所以,這很可能是奉了晉靈公的命令,而晉靈公則是在向趙盾示威。
晉靈公繡像
這個時候,那個曾在“河曲之戰”中跟臾駢(pián)斗智,給晉軍添了不少麻煩的士會,已經被趙盾用計賺(zuàn)回晉國,并因其多智而受到重用,此刻正跟趙盾坐在朝堂上。他倆看到廚師的手從簸箕里露出來,便詢問是怎么回事,“患之”,也就是為此而感到憂慮。憂慮什么呢?《左傳》和《史記》仍然沒說。
我們當然可以認為趙盾和士會是為晉靈公的濫殺而憂慮,但也可以認為他們是為晉靈公的示威而感到憂慮。哪個可能性大一些呢?分析起來恐怕是后者。
趙盾要去勸諫晉靈公,士會說:“你是主政,要是連你去進諫都沒被采納,那就沒有人能繼續進諫了。不如讓我先去,要是沒效果你再去。”這話聽起來是替趙盾著想的,但要是看看士會是怎么勸晉靈公的,恐怕就會覺得這只是士會跟趙盾打的馬虎眼。他很可能其實是在為晉靈公著想。
士會去見晉靈公。晉靈公主動認錯說:“我知道錯了,以后不再這樣了。”說明他并不是不分是非,這跟那些“傳統”昏君不太一樣。但是士會顯然不認為晉靈公知道自己錯在哪了,跪拜稽(qǐ)首說:“人誰無過?過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《詩經·大雅·蕩》說:‘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’,說的是很少有人真能補過。您要是能善始善終,社稷就會穩固,豈止是對群臣有好處呢?《詩經·大雅·烝(zhēng)民》還說:‘袞(gǔn)職有闕(缺),惟仲山甫補之。’這是贊美仲山甫能補過。您要是也能補過,就不會失去君位。”
“袞職”是國君的代稱;仲山甫是勸周宣王不要“料民于太原”的那個大臣,看上去也沒能彌補周宣王這個“袞職”什么過錯。既然這樣,士會為什么要把他搬出來呢?答案恐怕是因為《烝民》說仲山甫是個“令儀令色,小心翼翼”的人。
這就很有意思了。士會要是想樹立仲山甫彌補君過的榜樣,那他應該把這話說給趙盾聽,他干嘛要說給晉靈公聽,還讓晉靈公自己彌補過錯呢?恐怕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,那就是他知道晉靈公這樣對趙盾示威會很危險,因而勸他要像仲山甫那樣“令儀令色,小心翼翼”,并且指出晉靈公以前做得很好,但“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”,晉靈公應該保持下去,做到善始善終。
士會穩住趙盾,先去規勸晉靈公不要跟趙盾對著干,可以算是用心良苦了,可晉靈公只是口頭上答應,實際卻并沒“令儀令色,小心翼翼”。這導致趙盾又連著規勸了好幾次,使他跟晉靈公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,終于惹得晉靈公想要殺掉他了。
士會諫晉靈公
《左傳》和《史記》給我們提供的晉靈公形象,固然可以當得起“不君”二字,但多少還是透露了一些事出有因的意思。這一方面可以看出晉靈公的政治智商不如楚莊王高,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趙盾恐怕是很有些“不臣”的。后一層意思很隱晦,說明這也許是《左傳》和《史記》想要遮掩的意思,只是遮掩的還不夠好。為什么這么說呢?因為《公羊傳》完全沒有這層意思,遮掩得更好了。
《公羊傳·宣公六年》說:晉靈公不僅殺死了那個廚師,而且還肢解了他,命人裝在簸箕中抬出去扔了。拋尸的人從內宮出來,正好碰到剛剛退朝還沒走的趙盾,因而被趙盾知道了內情。趙盾因此去見晉靈公,晉靈公遠遠的見到他,惶恐的趕忙一拜再拜,趙盾也不說話,“逡(qūn)巡北面再拜稽首,趨而出”,只是這樣,晉靈公就動了要殺死趙盾的心思。
按《公羊傳》的這個說法,晉靈公肢解廚師,已經殘暴到變態的程度了;拋尸人不是宮女,也沒從朝堂經過,還沒有了士會先諫的橋段,不再含有向趙盾示威的意思;趙盾“數諫”的過程也沒有了,只因為君臣之間那么一場互相作揖的啞謎,晉靈公就起了殺心,這些加在一起給了我們一個完全不同的晉靈公形象。
我們不知道這兩個版本的記載哪一個準確,但既然趙盾退朝還沒走,晉靈公卻已經回宮嘗了熊掌,殺了廚師,還肢解了他,連拋尸的人都走出了內宮,這速度未免也快得太離奇了,所以《公羊傳》是不是在故意突出晉靈公的“不君”而替趙盾洗白,非常值得懷疑。
《左傳》和《史記》沒遮掩到位,而《公羊傳》卻遮掩得過了頭,這跟它們幾乎從不批評趙盾是一脈相承的。它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?因為孔子曾評價趙盾是“古之良大夫也”。
我們已經看到,趙盾根本算不上什么“良大夫”,所以《左傳》、《公羊傳》和《史記》才這樣煞費苦心的代為遮掩。比較而言,這種掩飾比較拙劣,還是清朝馬骕(sù)《繹史·晉靈公之弒》的“此非孔子之言也”來得高明——既然掩飾不過去,那就不如不掩飾,干脆不承認孔子說過這句話得了——說到底,他們就沒有一個人敢承認孔子對趙盾的評價是說錯了。
—— 未完待續 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