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從文原名沈岳煥,1902年12月出生于湖南省西部的鳳凰縣,他在兄妹九個里排第四,在男孩里排第二。鳳凰在民國以前稱為鎮筸,是清政府在少數民族區設立的駐防單位,曾經出過很多著名將領。沈從文也生在一個軍人世家,他的祖父出身自曾國藩湘軍,做過貴州提督,他的父親參加過大沽口抗擊八國聯軍戰斗,組織過刺殺袁世凱的行動。讀書識字的母親,給了沈從文主要的早期教育。
鳳凰故居
沈從文在家鄉鳳凰縣生活了十五年。鳳凰這個地方,對沈從文的寫作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。早期生命體驗奠定了一個人的經驗和情感模式,怎么高估都不過分。鳳凰為沈從文提供了密度特別大、但也可以說特別不正常的經驗。那里的自然風光美麗幽靜,生活著多個民族,沈從文的母親是土家族人,祖母是苗族人。那里的文化也多種多樣,有近兩百年的綠營兵制度。軍事習慣和多民族世俗生活交織滲透,平常的鳳凰是平和安詳的,偶爾會出現原始的暴力沖突。而沈從文生長在清末的亂世,從小目睹的是血腥多變的動蕩和屠殺。他在幼年時就看慣了殺人,上學放學路上,隨處可見尸體,用他自己的話說,所“走過的每一寸土地,腳下都是血”。在回憶錄里,他寫過“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,挑了兩個人頭,這人頭便是他的父親和叔伯”這樣凄慘恐怖的場面。
在美麗的自然和淳樸的人情里,沈從文發展出特別敏感的感官能力和超人的記憶力、想象力;而鄉民的蒙昧、軍閥的殘酷,又讓他生出了沉痛感和悲憫情懷。這種對抗性的記憶來得太早太強烈,在寫作中,他總是在潛意識里回避這樣的心理創傷。他會用許多東西,比如美麗的女性形象、質樸的家鄉風俗,來抵擋真實世界的殘酷。這成為了沈從文小說里的重要基調。
因為家境敗落,沈從文高小沒畢業就參軍做了負責抄寫的文書員,從此過上了漂泊生活,很少連續幾晚睡在同一張床上。一路上,他見識到了更復雜的風土人情,也目睹到更多的暴力兇殺,在一年里,他親眼看到了七百多次處決。這支部隊的結局也很慘,在一次突襲里全軍覆沒,沈從文認識的人全部被殺,他是因為留守總部才逃過了一劫。
1933年湘西
十九歲這年,沈從文做了一個重大決定,就是到北京去讀書,他說“知識和權力相比,我愿意得到智慧”,決心“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,把自己生命押上去,賭一注看看”。他之前受的教育,除了學校里的一點兒,就是跟隨舅父學過古詩古文,在軍隊里看了很多古籍和一些新雜志,再有就是他的書法在當地很有名氣。離鄉前,他把名字從沈岳煥改成了沈從文。
那時當北漂,一點兒都不比現在容易。沈從文去北京投奔他的大姐,發現大姐夫大學畢業好幾年都找不到工作,正要回湘西老家去。一開始,他在燕京大學旁聽,但根本沒法通過入學考試。在和文學青年的交往里,他產生了寫作欲望。想要寫小說,他不僅要學新式標點,還要從頭學白話文。在四處投稿失敗后,沈從文的生活變得極度困窘,用他的話說,就是每天要想盡辦法,才能“找些東西來消化消化”。這時候,年輕的沈從文引起了著名作家郁達夫的注意,又得到了徐志摩等名家的幫助。
1926年,在來北京的第五年,沈從文出版了第一本書,收錄了他此前的小說、散文和劇本。1928年,他去了上海,和左翼作家胡也頻、丁玲夫婦一起編輯文學刊物,自辦出版社。三個沒有財商的文藝青年創業,當然失敗得特別快、特別慘。不過,在這一年,沈從文發表了70多篇作品,出版了近20種單行本。其中的短篇小說《柏子》,被公認為是他寫作成熟的標志。這篇小說寫的是在湘西的河上,有個叫柏子的水手,與沿岸一個妓女兩情相悅,但只能一個月歡會一次。沈從文用既細膩又奔放的筆法,寫出了他們單純短暫的快樂和生活漫長的艱辛。這是他最熟悉、也最熱愛的生命。
在上海時,沈從文帶著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生活,由于出版社倒閉欠債,他的經濟又變得難以支撐了。1929年8月,中國公學校長胡適破格聘請沈從文任國文系講師,主講新文學研究和小說寫作。這一年,沈從文二十六歲。根據胡適的回憶,沈從文是全校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,但對沈從文來說,教書的原因是寫作沒法支撐生活。在學生里,有他日后的妻子張兆和。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愛情是流傳至今的民國佳話,他們的兩地書信也成了文學經典,我就不具體介紹了,但是,后面的話題里我要補充一點:這對傳說里的神仙眷侶,婚后感情并不平坦,其中的波折和糾葛,也影響到了沈從文的寫作。
抗戰爆發前,沈從文先后在武漢、上海、青島、北平等大城市間奔波。在武漢大學任教時,他痛苦地發現,住處不遠就是刑場,許多死囚都是十八九歲的男女學生。他當初離開湘西,就是為了擺脫這樣的殘酷場面,然而此時的中國,到處都是恐怖氣氛,他的朋友張采真在武漢被國民黨殺害,胡也頻死于上海的“二七慘案”。
1932年,沈從文出版了《從文自傳》,講述他二十歲到北京之前的經歷,以及在湘西的種種見聞。雖然篇幅短,但這本書是20世紀最杰出的文學傳記之一。它還有一個重要意義,是揭示了沈從文產生自我意識、形成個人追求的過程。從此,沈從文的個人風格全面確立起來了,他當時自豪地說,“我的工作將超越一切而上,我的作品將會傳播得很久很遠。”這一點,他做到了。
這個時候,張兆和終于接受了沈從文的愛情,他們于1933年訂婚,一起前往青島生活。在青島,沈從文寫出了他的代表作《邊城》。這篇小說的主線,是湘西小城里一個撐渡船的女孩翠翠和船總家兩兄弟的愛情故事。沈從文以鄉間的正直淳樸,反襯出城市文明的墮落侵蝕。《邊城》是沈從文最飽滿、最流暢的語言狀態,在此之前,他的文風缺乏節制,后期則變得有些晦澀。
1934年,沈從文返回了一次家鄉。一路上,他親眼見到湖南經過戰亂后的巨變,一切已經物是人非。當時的中國農村,連中小地主階層都普遍破產了。沈從文意識到,《邊城》的浪漫唯美,不能應對正在發生的深刻劇變,用他的話說,這是一次“徹悟”。他根據這次見聞,完成了《湘行散記》,并開始醞釀長篇小說《長河》。同時期,還發表了大量的政論類文章。
1937年北平淪陷,沈從文和北京的一批高校教師撤離南遷,1938年到達昆明,任教于西南聯大,張兆和也帶著兩個孩子繞道香港到達昆明。在抗戰時的昆明,這些名教授們生活都很貧困,但也共同創造了中國教育史上一個非常輝煌的時代。
抗戰勝利后,沈從文選擇到北大任教,在寫作的同時,還擔任副刊編輯工作。在1947年,他發表了最后的兩篇小說,從此,由于歷史和局勢原因,他很難再繼續文學創作了。
沈從文就是那種既擁有絕世天才,又肯付出超常努力的人。他有特別強大的創作能量,從步入文壇起,沈從文就保持了旺盛的創作沖動,嘗試過各種文學樣式,是民國時期最多產的作家,他平均每年都發表幾十篇小說,《沈從文全集》有上千萬字。放在西方藝術家身上,在這樣動蕩貧困的生活里保持如此高的創作密度,會被形容成是野獸一樣的體力和生命力,但是沈從文不僅身體差,寫作速度也不快,而且還總是反復修改,不足七萬字的《邊城》,他整整寫了半年,保持產能的辦法,只有夜以繼日地連續工作。沈從文常流鼻血,流起來就止不住,有時候會一直流到暈倒,趴在沾著鼻血的手稿里,直到第二天才被人發現。
湘西人有種做事情必須要做出名堂的狠勁,這在當地稱作“霸蠻”,沈從文則說自己是“耐煩”,就是能忍耐各種煩惱。他一再對學生說,不要相信任何天才的說法,“這個世界上只有忍耐”,能夠耐心地完成一份工作的人并不多。他評價自己的小說成就,也只是覺得比別人要認真,所以才會寫得好一些。沈從文小說中細膩精準的效果,確實需要反復打磨。
《中國古代服飾研究》
沈從文給人的印象是溫和靦腆,說話聲音很輕,總是在微笑,但他的性格又特別堅毅倔強,按照巴金的話說,是沒有任何人能強迫他做事。改行以后,他的生命能量也沒有停歇,做了大量沒人愿意搞的瑣碎工作,寫出了有學術奠基意義的《中國古代服飾研究》,成為了一個領域內的文物專家。他說,開辟新工作是極有意義的,精力旺盛是條件之一,更重要的是學習的勇氣。沈從文的文學事業,是由強烈的生命能量和堅強的自我意識支撐起來的,他的生命追求就是必須把人生投入到具體事業中去。
在情感上,沈從文對中國民眾和中國文化傾注得最多,從另一面來說,也就一直沒有形成超越世俗的深刻思想。沈從文是新文化運動里第一個描寫普通人生活的作家。當時,其他代表性的作家對于民眾的刻畫,大多采用知識分子視角和批判思維,最杰出的就是《阿Q正傳》了。
《阿Q正傳》
這也不能說就是優越感,在民族危亡之際,知識分子普遍覺得自己應該肩負起引領者和啟蒙者的責任。沈從文卻將情感和立場完全放在社會底層,他說,“我對農人與兵士,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。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。” 他覺得,普通中國人一直在莊嚴地承擔命運,卻始終被排除在歷史書寫之外,文化人沒有資格可憐他們,民眾精神才是中華民族最寶貴的東西。他甚至責備讀者說:“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,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,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,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。”他后來選擇研究雜項類文物,也是認為這些不起眼的古董里凝聚著過去人民的智慧和審美。在講解文物時,他充滿了民族自豪感,在說到具體細節,比如刺繡用的金線是盲人憑手感從金箔上切下來的,總是讓人非常感動。
湘西
沈從文的文學世界因為感動而顯得有些脆弱,但并不是架空的。在1938年隨大學南遷時,他途經家鄉湘西,走訪了湘西政界首腦,規勸他們終止內斗,共同抗日,安置好轉移過來的機關和難民。他的活動對當地局勢起到了積極作用。沈從文還嘗試從地方和國家關系的角度,改變寫作角度。但是,他的文學創作也一直處于這樣的局限:他所憑借的,是自己對生命情感的體悟,而他所追問的,則是一個民族的未來、一種文化的出路,這樣的問題需要更深刻的思考才能解答。我們剛說過,他自幼看慣了殺戮,深切地體會到底層民眾的悲慘,這使他經常用抒情代替思考,用立場取代批判,有時則是在世俗的佛家道家思想里尋求簡易的解脫。比如,他認為中國民眾對不幸的容忍態度,有一種同自然相融合的、從容的道理,贊美他們簡直比哲學家知道得更多。好在這只是小說的表達,絕圣棄智的觀念沒有實際的操作方案,無助于解決中國的現實問題。
此外,我們還要說一下他的個人生活。藝術家的創作來自他的個人情感體驗,沈從文尤其如此,這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。張兆和在婚姻中為沈從文提供了全面支持,尤其在后半生,家庭對沈從文的保護太重要了。但張兆和又說,她在晚年整理沈從文文稿時,才發現自己對他并不完全理解。如果你對夫妻生活有經驗,就知道這話并沒什么奇怪的。張兆和這樣說,正是因為最后真正理解了她的丈夫。
沈從文與張兆和
但是,他們也同樣經歷過那種感情糾葛。婚后不久,沈從文就愛上了一個年輕女作家。他自認為是美的忠實追求者,在愛慕某個人時就應該向所有人坦白,他稱這為“橫溢的情感”。這段感情經歷在沈從文的創作中留下了很多痕跡。他有一篇飽受爭議的小說叫《看虹錄》,講一個作家和情人的幽會,采用的是心理分析寫法,還有很多情愛場面描寫,就是在從側面敘述這段情感經歷。在婚外戀終止后,他又寫了《主婦》等短篇小說,紀念和感謝張兆和對婚姻的挽救。沈從文承認過,寫作《邊城》的動機也與這段感情曲折有關。在這件事上,我們可以先擱置八卦愛好和道德評價,主要觀察作家如何將情感體驗投射到作品上,獲得一個閱讀小說的新角度。
沈從文的前半生處于不斷的地理位移,而且逐漸從文化圈的邊緣進入到了核心位置,他身兼大作家、知名教授和文學刊物編輯的身份,同時身處文學圈、教育界和傳媒界,如果我們第三次從頭翻一遍這本書,從他的經歷里還能看出民國文化界的發展變化來。
西南聯大抗戰
西南聯大是中國教育史上的傳奇,它在最危急的時期、最艱苦的條件下培養出了最多的人才,一般的總結是:這是由于西南聯大學風非常自由,沒有學歷的沈從文能被聘為教授,教師們可以自主教學和考試,不拘一格地教育和評價學生。這兩點都有道理,但從沈從文的經歷看又都不全面。
咱們就先來說說,到底該怎么看待西南聯大的自由學風。今天的人容易神化民國的學術學風,其實民國學術一樣有許多局限性,派系山頭和潛規則并不少。20世紀20年代,北大曾經在兩年多里只出了五種著作和一種譯著,被稱為“學術大破產”,新文化運動也淪為了所謂“新名詞運動”。胡適決定聘用沈從文,并不是欣賞他的小說,而是為了破除這種學風。在民國初年,高校聘任教授確實比較隨意,這倒不是自由,而是規則沒有建立起來,到30年代,已經逐漸有了門檻。當時,胡適聘用沈從文是有很大壓力的,但他覺得,當時的中文系教育太偏重考古了,未來必須要同時兼顧歷史、欣賞與批評和創作這三個方向,而創作類的教育,沒有別的選擇,只有沈從文這樣的作家能勝任。
沈從文
沈從文的教學方法也是無法模仿的,他開寫作課,每一講自己都要先寫一篇范文,再在學生的作品上進行長篇批點,經常寫得比學生還長,凡是發現有好的學生作品,都會全力向報刊推薦。他的學生、作家汪曾祺說,沈從文一輩子給學生搭的郵費都是一筆可觀數字。
沈從文在學術界的自卑心理一直沒有消除,很多教師和學生都不掩飾對他學歷的輕視。當年在西南聯大有個無法考證的段子,說教授劉文典在一次躲避空襲警報時,一邊跑還一邊挖苦沈從文:“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,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希望,可是該死的,你干嘛跑啊!”這件事被如此傳播,就是因為有一條學術鄙視鏈的存在。沈從文在聯大應聘時,即使已經名滿天下,又有在高校成功任教的履歷,還有清華、聯大兩位中文系主任的極力推薦,也只能由聯大下屬的師范學院下聘書,在五年后才晉升教授。
西南聯大
但最值得我們尊重的,恰恰是這種不隨便破格的規則。正是由于學術界充滿了派系和利益紛爭,在權力腐蝕下極易腐敗,才特別需要不能輕易突破的剛性制度。學術首先要規范,然后才能推行有遠見的彈性和自主。聯大精神的可貴之處,不是徹底自由,而是在二者之間取得了平衡,達到了最好的效果。畢竟沈從文只有一個,他那種自由的、貼近學生的教學方法也是很難復制的。
最后,我們再看看民國文化界那些不斷升級的矛盾。沈從文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,也不大關心政治,總在無意間身陷學術界的糾紛,而這些爭斗的性質是在逐漸變化的,他似乎一直沒有領悟到背后的真實邏輯。
沈從文和魯迅代表了中國短篇小說的兩個高峰,但他們之間沒有私下交往,只有一場誤會。在沈從文剛開始文學創作時,丁玲曾給魯迅寫過一封求助信,但有人認錯了筆跡,告訴魯迅這是一個叫沈從文的男人寫的,魯迅為此極為生氣,認為他被愚弄了。沈從文性格倔強,也不愿意解釋,兩個人后來雖然都對彼此做出過很高評價,但不再有私人接觸。這些事情只是個人恩怨,也不構成具體傷害,但后來的矛盾,就擴散到整個學術圈了。
魯迅雕塑
1933年,沈從文寫了一篇文章批評上海的一些作家通過取巧獲取成功,沒想到,這引起了文學史上著名的京派海派之爭。很快,討論范圍就超出了文學創作,參戰的人也越來越多,擴大到學術界整體。朱自清說,京派是為學術而學術,海派則是為名利而創作。魯迅干脆說,海派是商的幫忙,而京派不過是官的幫閑。沈從文根本不懂得,雙方的分歧早已種下多年了,只是在尋找一個開戰的機會。此后,沈從文的朋友們多次告誡他:多寫小說,少寫雜文,不要議論時事。
沈從文在學術上不屬于任何一派,雖然熱愛民眾,但不愿意寫政治功能明確的斗爭題材,到了文學界分裂成左右兩個陣營以后,任何一邊都不喜歡他,都對他進行批評。當老朋友丁玲指責他與人民脫節時,他還認為這是風格和個性的問題,是由于他“能承受生活的壓力,沒有那么大的反抗性”,“不習慣受人管束,也不會管束別人”。當指責聲越來越大,比如說他的《邊城》居然把地主寫得那樣善良豪爽,“掏空了階級屬性”時,他不客氣地回答:“你們要作品有思想,有血有淚,很容易辦,可是我存心放棄你們。”他沒有意識到,此時所討論的已經不是文學了。
沈從文曾經刺痛過郭沫若,一次是評價郭沫若文字不含蓄,不會寫小說;一次是說在進步作家中,巴金和茅盾在辛苦的工作,郭沫若只是在走莫斯科的上層路線。我們不能斷定,這和郭沫若1948年3月發表的《斥反動文藝》有沒有因果關系,但那篇文章決定了沈從文一生的命運。郭沫若寫道,沈從文的小說是“文字上的春宮,存心不良,意在蠱惑讀者”,沈從文“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活動”。這個時候,文藝批評已經成為了政治定性,將導向現實中的打擊。后來,在沈從文陷入精神危機時,北大學生又把這篇文章抄寫到墻報上,造成了他的神志失常和自殺未遂。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,這個過程,是文化不斷被政治所干預、所吸收的過程,也開啟了下一個時代的文化局面。
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大師,他的經歷充滿了傳奇色彩。第一,他出生于偏遠的湘西小城,少年時經歷了斑斕多彩的民族文化和異常殘酷的殺戮。他以小學文化闖蕩中國文壇,不僅成為最高產、最受歡迎的小說家,還成為西南聯大教授,教出了一批優秀的人才。第二,支撐沈從文寫作的,是他自稱為“耐煩”的強大意志力和必須有所作為的生命追求。他熱愛中國民眾和中國文化,崇拜美與質樸的情感,但不善于進行深刻的、批判性的思考。第三,在沈從文身上,我們還能看到民國教育界、文化界的變化:民國學風不僅有局限,也有壁壘,沈從文的破格,始終是、也應該是一種例外。同時,文化界的紛爭,逐漸從個人糾紛變為派系之爭,最后徹底進入政治話語體系。
湘西老照片
文學史和其他歷史一樣,會在長時間停滯后,像江河的激流一樣,突然開始快速地發展,體現到個人身上,就是在一個時期里連續遭遇重大的命運轉折。沈從文的次子沈虎雛回憶,在1948年夏天,他問過父親:有人說你是中國的托爾斯泰,我看你比不上他。沈從文認真地回答說:沒錯,我確實比不上,許多事情耽擱了我,我以后要好好趕一趕。歷史沒有給沈從文這個機會,但是,他已經用一生努力過了。我們的時代機會比沈從文要好,那1%的天才,我們和他比不了,而99%的努力和頑強執著的“耐煩”精神,我們能不能也趕一趕呢?